兒時體弱,險些S在一場大病。
阿爹阿娘為我築起高牆,這些內帷之事,從來不好對人多說。
如今,卻又救了我的命。
錦衣衛前腳剛出院子門,後腳費伯便腿腳支撐不住跪倒在地。
他S命地擦著額上的汗。
我復上面巾,看向院門外——
那裡停著一雙皂靴,眼熟又陌生。
10
我不知道錦衣衛首領為什麼幫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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爹娘隻我一個女兒,廣家又是世代簪纓,隻與清流門第交遊。
我從未聽娘說過,有這麼一個錦衣衛的世交。
可抄家那日,卻是他確確實實地救了我。
如今,又救了我一回。
我和費伯迅速收拾完東西。
他的妻子留在城內,為我們斷後。
費伯將苞谷面攤成大餅子,一塊又一塊地貼身藏在衣服裡。
我來不及和張孜告別,就急匆匆出城。
藏在搖晃的牛車裡,新鮮牛糞的氣息撲鼻而來。
有點臭,有點腥。
在此之前,我從未想過有一天我會像乞丐骡子一般躺在這裡。
可世事遷移,人心易變。
我抱著稻草,透過粗糙的間隙看搖晃的天。
未來會在哪裡呢?
母親告訴我靈眼是上天的恩賞。
看到身邊人漸漸S去是很可怕的一件事情。
費伯的老妻,我至今不知道她的名字。
但是。
我偏偏能看見她眉心的紅光。
盲啞,且老。
哪怕嚴刑逼供,也說不出什麼來。
從第一次見面時,我就知道她注定S去。
卻不知道,她是因我而S的。
上古有擅辨古知今者,人們稱之為巫。
我有了這項特殊的本領,卻依然因此終日惶惶不知天日。
當今聖上六十餘歲,自繼位起身體便不大好,但也撐過了這麼多年。
神佛打架,殃及小鬼。
我抱著從廣宅中帶出的一枝玉蘭,眼前漸漸模糊。
牛車搖晃著駛出揚州城。
費伯喬裝成車夫的模樣,佝偻著驅使牛兒。
偶爾遇見巡行的官差,還得賠笑。
我想起那日家門口血淋淋的一片。
積骨銷毀,數百條人命,就這麼被忘了。
11
揚州城外幾十裡,路遇一個小樹林。
為數不多的山匪在這裡盤踞。
費伯讓我藏在稻禾裡,又是賠笑又是遞銅錢的。
領頭的山匪卻將銅錢一扔。
「哼,我們不要這些。」
他鷹隼般的目光掃過我們的牛車。
「你這頭牛不錯。」
費伯很識時務地說把牛車留下。
我拍了拍身上的稻草,從牛車上下來。
走動的時候,身上一直鎖定著一道目光。
我頭皮發麻。
走下來,朝費伯做手語。
其實我也不知道做些什麼,隻是看他的妻子曾經這樣做了,就胡亂地比劃出來。
費伯一愣,沒有拆穿,隻是故作生氣地拉我下來。
「你這孩子,想出來玩,怎麼還偷偷跟著。」
我佯裝心虛,乖乖跟在他身後。
就這麼走出小樹林。
我悄悄對費伯說:「快走!」
費伯沒有質疑,拉著我的手跑得飛快。
直到望見一座小村莊,他才氣喘籲籲地停下來。
「小……阿沅,哪裡出了問題?」
我凝望著遠處的樹林。
「這裡沒有山,也沒有水,運河由朝廷把持,哪來的佔據山林、落草為寇。」
西南有高山,嶺南有瘴毒。
若為匪徒,定要尋一處大本營。
可揚州富庶,周邊人煙阜盛,哪來的山匪?
「除非,有人以私兵假裝山匪,隻待號令一出,便四處佔領。」
費伯嚇得結巴了起來:「那、那這是造反的……」
我點了點頭:「可以這麼說。」
不過……
那些「山匪」胯下的,可是汗血寶馬。
這些馬從蒙古草原、或從天山運來,隻有御監才能大批徵調,非常人之力可用。
我憂心忡忡:「費伯,我們夜裡也不能歇了,得早些趕路。」
費伯見多識廣,也點點頭。
可緊趕慢趕,終究沒料到天意。
餅子可以充飢,水囊卻要灌水。
我俯身接水,身後飛來一支羽箭,擦著頭發堪堪飛過。
我心中一緊。
下意識就是往前跑去。
林子裡卻傳來爽朗的笑聲。
「小娃娃,你跑什麼?」
12
費伯被挾持著,牙齒被打斷幾顆,口中含混不清。
他眼中濁淚不止,似乎讓我去逃。
可眼下又哪裡能逃得掉呢?
我苦笑一聲。
水囊甩了幾下,被我系在腰間。
我俯身:「罪臣之女廣沅參見陛下。」
「哦,你是怎麼認出朕的?」
龍袍人自婆娑的林中踏出,暗夜的詭影流淌在他的上半張臉上,遮住了那張變幻莫測的臉。
獨自來赴宴的宇文伯伯、積華巷的教書先生、放過我的錦衣衛……
我緩緩道:「臣女有靈眼,可觀天下人的壽數。」
「自然知道,眼前人的壽數,無論是誰,都隻有三——」
「大膽!」
一聲厲喝打斷了我的未完之語。
大太監厲聲疾色,疾步上來給了我兩耳光。
「陛下也是你能妄議的?」
龍袍人並未阻止,僅憑緊繃的下颌也能瞧出幾分不悅。
想來也是我的話,戳到了他的心窩窩上。
的確如此。
我幼時困於家宅,所見之人甚少。
偶爾遇見了宇文伯伯、教書先生,卻見他們的眉心都閃爍著未定的紅光。
阿娘教我,不要輕易對人說出他的壽數。
隻因世人都寡廉鮮恥、貪婪無厭。
壽數隻剩一天,便想掙得兩天來。
隻剩三天,便想掙得十天來。
若是十天半個月,便想小湊湊半年來。
如此,拖得一天是一天,到最後隻會毀了自己。
所以除了那兩頭羊,我從未主動說起誰的壽數。
直到,直到……
我猛然睜大眼。
張孜!
張孜與我日日形影不離。
可眼前的「高天賜」,眉眼之間分明與張孜有三分像。
若不是父子,也是兄弟。
果不其然。
張孜自費伯身後繞出來,仍然是那副打扮,舉手投足卻已經換了一種氣質。
我緩緩笑了起來。
張孜握緊弓箭:「廣沅,你笑什麼?」
13
我說:「張孜,你還記得崔先生麼?」
張孜皺起濃眉緊盯著我。
「鳶娘S的那日,我去看,卻發現她的棺椁之中是另一人。」
「如今來看,不是另一人,而是另一張臉。」
我看向皇帝。
「正是您的那張『舊臉』吧。」
世上的際遇千奇百怪,人與人的悲歡也並不相同。
我有一雙可以窺探壽數的靈眼。
那麼自然。
這世上。
也有可以換得壽命的機會。
初見青樓妓子鳶娘,她和其他娼妓一樣輕浮,似無根的浮萍。
可眉心卻漂浮著長壽的綠光。
再見,已是棺椁中的紅顏浮屍。
那張臉,與教書先生的一模一樣。
起先,我以為是什麼一命償一命的把戲。
後來才警覺,原來命運從不設防,早在人不知覺的情況下編織好了一張大網。
皇帝笑了起來。
「朕臨朝稱制三十年,在位期間收漠北、北擊準噶爾,以至蒙古三十六部落俯首帖耳。削宰相,固皇權,興民生,至今已是河清海晏、天朝氣象。」
「太醫為朕診斷,說朕脈間氣象已絕。國師讓朕信命,可朕偏偏不信命,果然,朕打聽到,在揚州城有這麼一戶人家……」
他遽然盯著我,眼裡慢慢湧起了興味。
「三歲有眼疾,而後痊愈,得和尚所贈靈眼——錦衣衛是這麼說的。」
蒼老的手指慢慢撫上我的側臉。
而後到那雙眼。
「朕真是好奇。」
「要是將這雙眼抽筋扒皮下來,再輔以名貴藥材熬制成餚,會有什麼效果?」
他的聲音縹緲,描述得繪聲繪色,似乎已經看見盤中餐端在眼前的樣子。
抓住我肩膀的手指卻如鐵鉗般。
我輕笑。
「隻可惜……我這雙眼睛,從來不能招來福氣,反而會帶來禍患。」
「陛下,你換了那麼多人的臉,借了那麼多人的壽命,怎麼沒想過用用自己兒子的呢?」
皇帝語塞。
我從他的臉上看出了,他有點想。
我笑道:「張孜額相寬闊,有帝王貴氣,又是龍子,想必將來也能繼位。」
「我猜,您的借壽之法,對他才能起到真正用處。」
皇帝的臉色一沉。
但我知道,他心裡已經動起了心思。
他膝下的兒子很多,張孜不是最年長的,也不是最聰明的。
這次帶在身邊,也隻是因為張孜的封地在廣陵罷了。
而現在,他從我口裡得知了張孜的未來。
這個不起眼的兒子,不僅擁有著他夢寐以求的長壽,甚至還將奪走他心心念念的皇位。
皇帝的臉色越來越黑。
他這張皮子大約是新換的,禁不住他這麼造作,邊緣已經翹起了邊。
皇帝將整張臉撕下來。
還算年輕的面目下,是一張溝壑縱橫、皺紋相疊,老得令人害怕的臉。
他看著手裡的人皮,忽然笑了笑。
「是啊,這張皮子已經太老了。」
那太監侍衛已經輕輕貓起腳步,接近了張孜。
「五皇子,得罪了。」
張孜卻驀然笑了起來。
「父皇,您老了。」
「平定準噶爾的時候,您三十六歲,正是年富力強。蒙古三十六部俯首帖耳之時,您五十歲,尚能居功自偉。可如今,您已經六十八歲了。」
「又隻有三年壽數可活。」
「人老,不應該安天命嗎?」
他輕輕嘆息一聲:「這天下,早就厭煩您了。」
張孜輕輕揮手。
自後山的土丘上,冒出來一隊土匪。
一道羽箭破空聲劃來。
隨後是無數聲。
他們不是土匪,他們是張孜養在此處的精兵。
籌謀數年,隻為造反。
老皇帝壽數本就盡了,如今借換命苟活數年。張孜作為皇子,當然也按捺不住心思了。
方才我與費伯路遇山匪,就已暴露行蹤了。
不過,我雖然猜出了這隊精兵強將屬於某個皇子。
卻不知道是張孜的。
如今狗咬狗一嘴毛,足夠我逃生了。
趁父子對峙,我一頭鑽向費伯懷裡。
我如今隻有十歲,周圍人沒有生疑,隻以為我是害怕了。
隻有我悄悄在袖中握住費伯的手,給他遞了一把匕首。
費伯沒有聲張,拿在身後割斷了綁著自己的繩子。
看顧他的人已經貼身去保護老皇帝了。
張孜籌謀數年,如今是抱著一擊斃命的機會去的。
可老皇帝身邊的人也不是吃素的。
趁二人打得難舍難分。
費伯抱著我衝了出去。
忘了說了。
費伯年輕時是廣家的管家,平日裡隨鏢師行商。
入過大漠,下過南洋。
他有一手絕活。
那就是在遇見山匪、野狼後能迅速逃脫的能力。
如今這兩人也無異於洪水猛獸了。
路上順手牽了匹馬,我們跑得更快了。
我松了一口氣。
賭對了。
其實我沒有一雙「靈」眼。
能看見人壽命的,算什麼靈眼呢?
生而能視壽命的,明明是「陵眼」。
能進墳墓的,當然隻是S人。
我這雙眼睛,向來會為別人帶來禍患。
倘若與眉心綠光之人相伴,則安然無恙。
若與眉心紅光之人久居一室,則會加速其S亡。
遠遠望向炊煙。
我打開了那個「錦囊」。
14
宇文伯伯是突然變得很奇怪的。
幼年時,他總會關心我的身體,為我求訪名醫。
然後笑著說:「等阿沅長大了, 也能看看這世間的好風光。」
後來,等我再大一點。
他卻變得很奇怪。
他對阿爹阿娘說:「這麼小的女孩兒,叫她裹腳剛剛好,京城那邊正流行。」
又說:「女子不必多讀書, 略識幾個字就好。」
他幼時還會問我, 眼睛是突然能看見的嗎?
小孩子的世界是很單純的。
最起初。
我的世界是純然的黑。
後來眼睛好了,能看見顏色。
最先看見的。
就是人眉心的顏色。
我清晰地看著宇文伯伯眉心的顏色從綠到紅。
看見家裡人的眉心從綠到紅。
剝奪他們「生命」的, 叫「皇權」。
抄家那日。
錦衣衛首領蹲下來, 從縫隙中直視著我。
我從他平靜的眼裡看到悲傷。
他眉心的顏色, 是屬於宇文伯伯的綠色。
後來, 我再也沒看見那個綠色了。
它宣告著一個生命的結束。
後來, 鳶娘的顏色也是這樣由綠變紅。
不過她溫柔地告訴我, 這並不可怕。
「小主子, 你小的時候看不見, 夫人常常哭泣。」
「後來,是你告訴她, 顏色沒有高低, 隻要正視前方, 就能看到希望。」
與她的最後一面,是她和教書先生換臉後。
她以教書先生的名義留給我一個錦囊。
裡面畫著一雙眼睛。
和一張臉。
我和費伯回到了揚州城。
他的妻子仍在原地等著,見到我們, 不解地望著我們。
她阿巴了幾聲。
我摸了摸她的臉。
「阿嬤, 你會活下去的。」
「還能看見。」
阿嬤疑惑地歪了歪頭, 比劃著。
「我怎麼會看見?」
我溫柔地說道。
「因為, 我用別人的眼睛,給你換了一雙眼。」
後記
我和張孜認識很久了。
初見時,他是宇文伯伯帶來的客人。
而我是裝成小侍女的大膽小孩。
那時我的眼睛剛好。
一頭撞在他的身上。
他攔腰把我抱起來,笑著逗我。
「哪來的小胖墩?」
我很生氣。
後面還是他摘下腰間的玉佩賠罪才哄好的。
後來,我知道了他的封號。
廣陵。
一塊富庶但注定無權的地方。
張孜的母親是開國女將,皇帝寵幸了她,卻將她鎖於深宮,直至她鬱鬱而終。
我在張孜的眼裡看到了野心。
他與宇文伯伯交好,拉攏我們家。
但這時, 他隻是一個七歲的孩子。
我對娘說:「這個人很厲害。」
娘說:「再厲害的人物,陛下不想他厲害,也沒有用。」
可我有靈眼。
我看見張孜眉心的綠光裡, 還帶著紫氣。
所以後來,我想著抱大腿。
可惜大腿沒抱成, 全家就S絕了。
隻有一個我, 是宇文伯伯拼命救出來的。
後來。
再相見。
張孜裝作不認識我。
我也裝作不認識他。
有一天, 他跟我說:
「我認識一個人,他有一雙作惡多端的眼睛, 你說該怎麼辦呢?」
我以為他在說我。
沒想到, 是在說他那個爹。
但那個時候,我真的認認真真地思考了下。
「那麼, 就把它賠給應該的人吧。」
聖王在上,而民不凍飢者,非能耕而食之,織而衣之也, 為開其資財之道也。
既然不能以身作則,拯救萬民。
那麼。
隻好用自己的身體,來償還應得的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