於是他終於懂得,女人的憤怒是劃開萬裡高空的利劍。
終於知道,女人的巴掌帶不來香氣。
五指間透露出的堅韌已然震碎耳膜。
連同他自卑的心一塊沉於地底。
「沈南意,你知道嗎,那天我和阿芹去醫院,本就是要去醫院做手術的,打掉這個孩子。」
沈南意倒在地上,捂著臉,震驚地看著她:「什麼?!」
陸父也一臉詫異,被陸婉荔那句話和那個巴掌驚到說不出話。
「我不想生下你的孩子。」陸婉荔聲音平靜得可怕,「不是為你,是為我自己。」
「為、為什麼?」沈南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「婉荔,我以為你是真的愛我……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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陸婉荔看著他,帶著明朗的笑意:「像你這種人,愛和恨,都不配。」
10
半個月後,塵埃基本落定。
那一天的激烈衝突逐漸衝淡,但它所帶來的影響卻如同漣漪,持續地擴散開來,影響著相關的每一個人。
昏了頭的尤穎穎被勒令休學,面臨刑事指控。
她還試圖辯解,說她是被沈南意蠱惑,一時糊塗,但證據確鑿,加上陸家的律師團隊窮追猛打,她的前途基本毀於一旦。
最後一次見到她,是在法院門口,她戴著口罩和帽子,低著頭匆匆走過,眼神中充滿了恐懼和後悔,但一切都已經太遲。
沈南意失去了所有資助,他被大學除名,曾經的導師與人脈仿紛紛與他劃清界限,避之如蛇蠍。
而陸家對他的報復還沒停止,所辜負的一切都會反噬。
至於我的任務也結束了,可以收拾收拾準備回老家,好好想一想那金山銀山該怎麼爽花。
陸婉荔親自開車將我送到機場。
車窗打開,夜風輕輕吹過,帶走了白天的燥熱。
初夏的夜晚空氣帶著一絲清涼和花香,遠處城市的喧囂似乎也被這夜風吹散,隻剩下一種寧靜和舒適。
陸婉荔深吸一口氣,連同過去的十幾年執念一起,全部呼出體外。
車窗外,霓虹燈一盞接一盞地劃過,在玻璃上留下斑駁的光影。
我側頭看向陸婉荔,她目視前方,臉上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。
「感覺怎麼樣?」我問,聲音幾乎被風聲和引擎聲掩蓋,但我知道她能聽見,「後悔嗎?」
陸婉荔搖了搖頭:「不後悔,反而感覺……很輕松,就像卸下了背了很久的包袱。」
「我曾覺得生活像一場曠日持久的溺水,折騰來折騰去,抓到手裡的全都是斷稻草、荷葉浮萍。」
「但現在,我發現人和人之間的關系就像織毛衣,織的時候小心而漫長,拆開的時候隻需要輕輕一拉。」
她頓了頓,「我背負著『渴望被愛』這個念頭這麼多年,整個青春都為此獻祭,但現在看來,那更像是一種習慣,一種執念。」
「從小到大,從來沒有人真正站在我這邊過,所有人都隻是告訴我該成為什麼樣的淑女,將來該有什麼樣的丈夫,但從來沒有人問過我自己是什麼樣的人。」
車輛駛過一個轉彎,前方的機場燈光已經隱約可見。
明亮的指示燈在夜空中閃爍,如同一顆顆星星,指引著旅人的方向。
「所以我都不知道自己還能那麼理直氣壯地為自己說話,可能是被你影響的吧,你總是那麼直接,不拐彎抹角。」
陸婉荔笑道,又默了一會兒,她才開口,方向盤上的手指微微攥緊:「對了,說到不拐彎抹角,關於上次那個你沒回答的問題……」
「哪個問題?」
「沒什麼。」
「……」
「阿芹,你有沒有……愛過誰?就是那種不顧一切的愛。」
我愣了一下,隨即輕笑:「愛是天時地利的迷信,我這輩子唯一愛過的,大概就是錢了。」
陸婉荔也笑了,她的眼睛直視前方,「還好我有錢,所以,我們很快會再見的。」
「好,很快見。」
機場告別後,我穿過熙熙攘攘的候機大廳,拖著行李箱,行走在明亮的磁磚地面上。
安檢、登機,一切如常。
機艙內溫度適宜,照明柔和,座椅排列整齊。
我在經濟艙裡找到自己的座位,36F,靠窗的位置。
雖然有錢了,但我這摳摳搜搜的毛病還是難改掉。
將行李放入頭頂的行李艙後,我坐下系好安全帶,金屬扣與插座接觸發出清脆的「咔噠」聲——
「喂。」
我頓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,猛地扭頭看清鄰座的乘客。
飛機艙內的燈光下,那張我已經熟悉的臉出現在我眼前。
果然,是林珩。
他就那麼悠闲地坐在我的鄰座,染黑了的頭發投下細碎的陰影。
我右手默默捂住眼睛。
真受不了,他是什麼男鬼嗎這麼陰魂不散?
我放下手,眼前的世界重新清晰起來——
前方座椅靠背上的小桌板,機艙內柔和的燈光,以及,林珩那張似笑非笑的臉。
「你。」我頓了頓,每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,「如果不是有事,就一定是有病。」
「或許我兩者都有。」林珩突然說,「你很特別。」
我一臉嫌惡,拉開與他的距離:「你少看點霸總小說。」
林珩笑了笑,「我知道,事實上你特別在哪裡,我還說不上來,但我總覺得你身上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。」
飛機開始緩緩滑行,引擎的轟鳴聲從遠處傳來,機身微微震動,座椅隨之輕輕搖晃。
窗外的跑道燈光連成一線,在夜色中閃爍,如同指引方向的星辰。
他忽然伸手,似乎想觸碰我的臉,我立刻躲開,忍了又忍才沒親吻他的臉——
用我的拳頭。
空氣有那麼一瞬間的凝固。
林珩略顯尷尬地收回手,耳根通紅迅速蔓延到臉頰和脖子,「咳,抱歉。」
他輕咳一聲,低頭看著自己的手,思考它為什麼會做出這樣的舉動。
……而我要不是心疼機票錢我早跳機了。
許久,林珩才深吸一口氣,像是做了很久的心理準備,鼓起勇氣說道,「顧芹,如果不是婉荔,如果,是別人給你足夠的錢,你會不會也同意做他的男朋友?」
「林珩。」
我說,「其實我不叫顧芹。」
林珩一愣,表情從期待變成了困惑,眉頭微微皺起,「什麼?」
我平靜道,「我戶口本上的名字,叫顧招娣。」
林珩沒反應過來。
他認識的「顧芹」是那個會抽煙能喝酒、特立獨行、看誰不爽都敢直接回擊的男生。
和「顧招娣」這個名字所代表的意象完全不同。
過往的記憶碎片拼湊起來,種種的不對勁終於能被解釋。
許久,林珩倒抽一口氣,瞳孔收縮,「所以你……」
那個他一直覺得「特別」的「顧芹」,那個揍過他、也讓他產生好奇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性取向的「男生」,竟然是——
他又嘆出那口氣,長而深,仿佛要將所有的困惑和震驚都呼出體外。
也淹沒了後來的話和種種情緒——震驚、困惑、恍然大悟,以及一絲無奈。
然後,林珩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,表情復雜道,「所以, 那天在男廁抽在我腦門上的, 是什麼?」
我說:「茄子。」
這個簡單的答案似乎觸動了某種開關,林珩的肩膀因為笑意而輕輕顫抖,從微弱到爆發,從他的喉間湧出,在狹小的機艙空間內顯得格外明顯。
飛機已經完全起飛,窗外的雲層在月光下如同一片銀色的海洋, 壯觀而寧靜。
艙內氣壓已經穩定,耳朵裡的堵塞感逐漸消失。
林珩最後說,「那這件事,你打算告訴婉荔嗎?她還以為你是男生呢。」
「等下了飛機我就會告訴她。」
「你這人還真是……坦率得可怕,可是,你為什麼要這樣做?就是, 女扮男裝。」
我聳聳肩,「窮人沒有隱瞞的資本, 而在我的狹隘世界裡, 隻有裝作男人, 才能有一線生機。」
我還記得很小時候,奶奶在客廳叫了聲「乖乖」。
當時我還在廁所, 大聲回應,結果引得全家人哄堂大笑。
對我說「那是在叫你弟弟呢,你以為叫你啊?」
而那是我第一次模糊又清晰的意識倒什麼叫「委屈」。
於是高中剛畢業, 我就從家裡獨立出來。
一個人很窮,養活自己也很不容易。
但我還是經常讀書,在廉價出租屋的黃色燈光下, 在深夜的公交車上,在清晨的公園長椅上。
我看到蔡崇達的《皮囊》。
他說, 常常熬不住的時候也想找個靠山, 可是你怎麼找都會發現,有的山長滿荊棘,有的山全是野獸, 所以你應該是自己的那座山。
我沉思間, 林珩還盯著我的側顏:「某種程度上,我挺羨慕婉荔。」
「為什麼?」
「你這樣瀟灑的風,也會為她停留。」
「……」
「但現在真相大白,我們性取向也合適了, 你真的不考慮一下……」
「不考慮。」
「為什麼?你和婉荔性別都對上了你都沒拒絕她, 不公平!」
「我為什麼要拒絕她?婉荔很好, 我喜歡她, 至於錢……有錢是她的優勢之一, 但不是全部。」
「所以你還是承認你是對她的錢有興趣,那我家也很有錢,我可以給你更多!」
「我對她的一切都有興趣。」我看向窗外, 「包括她的勇氣、她的掙扎、她的覺醒, 以及——是的——她的財富,有什麼問題嗎?」
「……有,你是女同嗎?」
「再叭叭我把茄子塞你嘴裡了啊。」
「你的話,也不是不行。」
「……夠了, 我真的要跳機了。」
「哈哈哈!」
而飛機還在繼續向前飛行,穿過夜空,穿過雲層。
直到躍過那座山。
【完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