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夫人從未見過自家兒子如此失態模樣。
當即就要去拉他衣袖。
卻被周晉狠狠甩開。
他閉了閉眼,在睜開時眉眼間布滿了陰翳。
「為何不派人來告知我?」
腦海中閃過一道白光。
他一字一句,艱難開口:
「她所嫁之人,可是姓辜?」
大夫人露出詫異神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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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需要答案了。
這便是答案。
9
周晉腳步踉跄,不管不顧朝外而去。
一路上撞倒了不少人。
甚至翻身上馬時,不慎踩空摔了個鼻青臉腫。
可他猶自未覺。
一路策馬狂奔出城,來到碼頭。
幽月高懸,江水靜謐。
他跳下馬,敲醒睡夢中的船家,扔下一大袋銀兩,急切大喊:
「南下,立刻。」
船家被他滿身戾氣嚇得不輕,哆哆嗦嗦問:
「去…去哪?」
自然是餘杭!
不,回通州,調集官兵,S到辜家,把沈燈荷搶回來。
【搶不回來了。】
心裡有個聲音說。
若她不是自願,在通州偶遇那次,便會與自己相認。
可她沒有。
一陣冷風吹過,周晉神智恢復幾分清明。
他眸光痛苦,喉間滾了又滾,執拗吐出一句話來:
「沈燈荷!你隻能是我的。」
10
船行月餘,終於靠了岸。
我在一座名為解憂的海島,重逢了孟夫子。
多年未見,她容貌依舊,臉被海風吹黑了不少,笑起來露出八顆牙齒。
哪裡還有當年在講堂上,教導我們女子規訓,理應笑不露齒時的嚴肅。
她的生意版圖做的很大,我隨她去了許多地方。
她教我缂絲織布,學習倭語,行商談判。
夏飲椰水,冬吃肥鮑。
日子悠悠,我早已將過去拋諸腦後。
闲暇時,我們會坐在海邊,邊喝酒邊闲聊。
酒過三巡。
孟夫子感嘆:「我以為你早就嫁給了辜家那小子。」
「為何這麼說?」
聞言,她面露詫異。
「你不知道?辜允昭自幼便喜歡你,他在《詩經》上寫滿了你的名字,被辜夫子發現,狠狠揍了一頓。」
「還有這種事?」
我有些不可思議。
「當年你被接回沈家時未曾道別,允昭那孩子瘋了一般要去找你,可惜……」
說到此處,她把玩著玉簪的動作一頓。
「可惜辜家牽扯進了太子被廢案,他父母雙雙去世,祖父病倒,辜家內憂外患,他便歇了去尋你的心思。」
海浪拍打在礁石上,袖筒內的婚書燙得我胸口生疼。
「夫子,你說情愛是什麼?」
孟夫子挑眉,飲下一杯葡萄酒。
「你別問我,我也不懂。」
「不過」,說著她指向碼頭,「兒女情愛都是次要的,你看看這滿地黃金珍寶,再看看那些高大威猛的男人,哪一樣拎出來,都可解憂。」
我傻眼。
她嬌笑著拍了拍我的臉:
「燈荷,你要知道,女人最好的補品,除了權勢,就是金錢,有了這些,那些男人聞著味就來了。」
這倒是亙古不變的真理。
但我沒想到,聞著味就來的。
還有周晉。
五年未見,他徹底褪去青澀,言行舉止都透露著S伐果決。
解憂島氣候宜人,專產色澤亮麗,有市無價的黑珍珠。
周晉下令圍島。
他讓孟夫子二選一:
要麼勸我回京,要麼放棄採珠權。
11
我主動去見了周晉。
夜色幽涼,他為我斟滿茶盅。
一時間,有些相顧無言。
「為何不等我回來?」
我想了許多可能性,卻沒想過他會問這個。
我收回思緒,胡亂找了個理由:「走得太急,一時忘了道別。」
「沈燈荷。」
周晉幽幽開口:「我特意命人傳話,讓你等我回來再議婚,你為何不聽?」
原來是氣這個。
我松了口氣,坦然回他:
「我年紀不小了,總不好一直賴在侯府,世子公務繁忙,燈荷不敢打擾。」
「好一個不敢打擾。」
他語氣涼得徹底。
「那年通州偶遇,戴著幕籬的女子,是你吧!」
「嗯,是我。」
「為何假裝不識?」
我露出一個困惑的表情。
「世子不是說與我並無幹系嗎,何況…」我緊了緊心神,「你因下藥之事厭惡我,我是女子,自然也要臉面,並不想平白湊到你面前再挨頓罵。」
周晉眼底閃過復雜神色,苦澀開口:
「下藥之事我已查明,與你無關。」
「不重要了。」
我平靜道:「已經都過去了。」
「對,都過去了,沈燈荷,我查過,你並未嫁給辜允昭,我也未曾娶妻,你和我還有機會。」
他語氣急切,熱烈的盯著我。
我有一瞬怔愣。
「什麼機會?我不明白。」
周晉突然探身,緊緊抓住了我的手。
「跟我回京,我娶你為妻,燈荷,我們重新開始,這一次,再沒人可以從我身邊帶走你。」
猶如一滴水落入油鍋。
原來這便是他要孟夫子勸我回京的緣由。
我從未想過,他會對我生出如此可怖的佔有欲。
驚慌之下,我猛然抽回手,起身便要走。
可他比我更快,長臂一伸,就要來攬我的腰。
一股難堪浮上心頭。
我抓起桌上茶盅,迎面潑了過去。
怒斥:「世子,請自重,我已心有所屬,斷不會跟你走的。」
周晉鬢發紛亂,茶水順著臉頰滑落。
他神色瘋癲,偏執質問:
「是辜允昭嗎?」
我不語。
他倏爾扯起嘴角,古怪的笑了一聲。
「忘了告訴你,辜家當年牽扯進太子被廢案,陛下下旨,沒有詔令辜家滿門永世不得入京。」
腦子嗡得一聲。
又聽見他說:
「四年前,辜允昭為了你偷偷潛入京城,如今東窗事發,陛下大怒,已將他打入天牢,隻等秋後問斬。」
我雙眼發黑。
周晉趁機將我攬入懷中,句句引誘:
「隻要你嫁給我,我可保他全屍。」
12
我再次回到了侯府,隻不過這次並非自願。
周晉說要娶我,便當真籌辦起了婚宴。
琳琅滿目的奇珍異寶被送進了進來,擺了滿院。
我滿心歡喜,換著行頭在侯府到處招搖。
高調引來了早已嫁人的崔盈。
一打照面,她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神,幾經變換後,自嘲一笑:
「他竟真的將你給帶了回來。」
這個他是誰,不言而喻。
崔盈滿臉灰敗,恨恨不平道:
「當年明明是你與人私相授受,我不過是說了幾句,表哥便告到父親那裡,由他做主將我隨意嫁了。」
「這些年,我連做夢都想扒了你的皮,喝你的血,憑什麼我一腔痴心,他卻絲毫看不見。」
「什麼克己復禮的第一公子,竟會為你這種女人發了瘋。」
她字字哽咽。
讓我無言以對。
待回到屋內,周晉也在。
他隻要有空,便會陪我用晚膳。
席間,他不經意問起:「見到崔盈了?」
我心不在焉的嗯了一聲,反問:「什麼時候可以見辜允昭。」
話落。
他渾身氣勢頓變,重重放下筷築。
不悅開口:「因為他在你受我冷待時出現,所以你便輕易移情別戀是嗎?」
我蹙眉:「侯爺,人是要往前走的,強扭的瓜不甜。」
從崔盈口中,我得知周晉已成了爵位,獲封永昌侯,如今正是陛下眼前的紅人,風頭無兩。
「以侯爺如今地位,娶我,於你毫無助益。」
「沈燈荷,你不是我,你怎知我就喜歡吃甜的,也許我就愛吃苦的呢。」
他眸光復雜:
「你不問問我們的婚期是什麼時候嗎?」
一股無力感湧上心頭。
我嘆氣,不情不願問:「什麼時候?」
隨了他的意。
周晉面色好看許多。
他走過來,執起我的手落下一吻,動情低語:
「婚期定在七日後。」
「燈荷,你我很快便會成為夫妻,今晚,我想留宿。」
「可以嗎?」
13
男女體力懸殊。
他傾身復上來時,屋外傳來小廝低語。
「侯爺,貴人傳喚。」
周晉閉眼,壓下胸腔中翻湧的情動,起身下了床。
「燈荷,我們來日方長。」
我僥幸躲過一劫。
好在婚期漸近,周晉忙碌,來的次數不多。
同房之事,也未再提起。
大多數時候,我都是穿金帶銀在花園闲逛,做足了女主人姿態。
直到某日,我逛到了侯府最角落裡的偏院。
遇見了一個和我有著六分相似,身懷有孕的女子。
她眉心攏著憂愁,看見我,下意識露出防備的神色。
我朝她笑了笑,什麼都沒說,轉身離開。
不出一個時辰。
周晉便匆匆趕來。
他嘴角嗫喏,猶猶豫豫開口:「燈荷,不是你想的那樣,我可以解釋。」
「不用解釋。」
我也朝他笑:「男人三妻四妾實屬平常,侯爺不必在意,燈荷曉得。」
聞言。
他徹底松了口氣。
「你如此想,我便安心了。」
「侯爺不打算給她一個名分嗎?」
周晉神色舒緩,滿意道:「不急,待你我成婚以後,再納她也不遲,屆時她誕下長子,便養在你名下,可好?」
「好,全憑侯爺安排。」
「燈荷,能娶到你,我此生無憾。」
可他很快便笑不出來了。
永昌侯娶妻,陛下恩賞,由太子親至。
高朋滿座,熱鬧非凡。
出門前,我從妝臺裡翻出玉簪,戴在了頭上。
這是孟夫子所贈。
紅綢高懸,喜氣洋洋。
禮官唱喏:「一拜天地。」
我扔掉蓋頭,捧著婚書跪到了太子眼前,高呼:
「民女要狀告永昌侯周晉強搶人妻,求太子殿下做主。」
一切發生的太快。
周晉臉色大變,想要阻止,可已經晚了。
周遭一靜,緊接著便是此起彼伏的議論聲。
他臉色青紫,壓著怒氣開口:
「燈荷,你忘了自己為何嫁我嗎?」
我冷笑:「不敢忘。」
他不知道。
後來崔盈又來見過我一次。
她把打探到的消息告訴我。
周晉暗地裡支持三皇子,在城外囤了私兵。
還有辜允昭根本未曾被抓,一切都是謊言。
離開前。
崔盈說:
「我不想讓他得償所願,我也不想看你如我一般,嫁給不愛之人。」
「年歲漸長,便明白少時愛慕,不過是虛念。」
「他不值得。」
我被太子帶到了偏僻處。
他問:「贈你玉簪之人,過得可好?」
我怔怔抬頭,撞進他含著思念的復雜眼眸。
電光火石之間。
我想起一個傳聞。
太子被廢之時,身邊有一女子不離不棄。
一朝復位,那女子卻消失不見了。
莫非……
想到這個可能性,我忙躬身行禮:
「孟夫子一切都好。」
「如此便好。」
太子滿懷悵然道:「她既將此發簪贈予你,可見你在她心中很重要,放心,孤會為你做主。」
「你說你已有婚約,可有證據?」
「有。」
我忙將婚書呈上。
太子打開,一掃而過。
下一瞬,露出詫異神色。
他不疾不徐開口:「你就是不要辜允昭,轉身出海去了的那個負心女?」
「什麼?」
我震驚不已。
太子尷尬輕咳:「這可不是我說的。」
14
次日一早,由太子授意,彈劾周晉的折子便像雪花一般飛到了天子桌案。
不出一日。
陛下下旨,命他閉門反思,連降三級,罰俸三年。
辜允昭得了信,快馬加鞭趕到京城。
我這才知道。
太子復位後論功行賞,早就免了辜家責罰。
偏我那時滿心都在周晉身上,兩耳不聞窗外事,這才被他鑽了空子。
辜允昭氣我如此冒險,不肯理我。
太子在旁打趣:
「快哄哄吧,再不哄,允昭可就哭了。」
我抿唇,忍住溢出口的笑意。
結果惹得他惱羞成怒。
「沈燈荷,你是不是在笑?」
「沒有,哈哈。」
「你就是在笑。」
「真沒有,噗嗤。」
「沈燈荷!」
「叫我幹什麼,不是不理我嗎?不是到處說我是負心女嗎?」
「哈哈,誰啊,亂講話,嘴這麼碎。」
太子語氣幽幽:「是孤。」
辜允昭靜了一息,故作忙碌道:
「哎呀,氣話,都是氣話,做不得數的。」
「那讓我回解憂島也是氣話嗎?」
「自然是氣話。」
「那句你若嫁,我便以正妻之禮相迎,也是氣話嗎?」
「自然……」辜允昭驟然回頭,結結巴巴開口看,「你再說一遍。」
「不說了。」
我拍拍衣袖,朝外走。
「有人說話不作數,那我也不必糾纏, 這就準備出海, 回到解憂島去,不嫁人挺好的。」
「有孟夫子作伴,有滿地黃金珍寶,有數不清的壯碩男子,哪一樣拎出來,都比嫁人有吸引力。」
身後。
太子豁然起身:「你說什麼?數不清的男子?」
辜允昭變了臉色:「你再說一句不嫁試試。」
壞消息:我被辜允昭帶回餘杭成婚去了。
更大的壞消息:太子要親自帶兵出海抓人。
15
上京城外, 長亭送別。
周晉目送太子儀仗漸行漸遠,直至消失不見。
心裡的那股執念,也化作風,散了個徹底。
小廝勸慰:「大人,您私自出府,萬一被人發現, 那可是S頭的S罪。」
「她這次一走,此生怕是再難相見。」
沒人說話。
過了一會兒。
周晉又說:「如今我才明白, 漂亮隻是她最不值一提的優點。」
沈燈荷很勇敢, 是他配不上。
小廝急得不行。
「大人, 咱們回去吧,小夫人快生了。」
「小夫人?」
乍聽之下, 周晉竟一時沒想起來是誰。
等他趕回府。
侯府竟被洗劫一空,哪裡還有什麼小夫人的蹤影。
他心神大震,突然想到什麼, 臉色大變朝著書房奔去。
離得近了。
也看得清了。
書房房門大開,滿地狼藉。
而太師椅後的暗室,被人炸開一個大洞。
裡面空空蕩蕩, 被人洗劫一空。
周晉脫力般跌坐在地,喃喃自語:「完了, 全完了。」
暗室裡藏著的是他與三皇子合謀造反的證據。
一樁樁一件件, 足夠讓他禍及十族。
永無翻身之日。
16
三年後,辜家書院。
辜允昭端坐講臺,神色嚴肅在書本上做了勾勒。
有學子湊過來看。
「夫子, 你怎麼畫了這麼多荷花啊?」
他一愣, 看著《大學》上面的黑墨,嘴角抽了抽,一本正經的胡言亂語:
「懂什麼,這叫修心。」
「心態好了, 做什麼都會成功的。」
晚間。
辜老太爺取出了家法。
辜允昭被打得滿院子亂竄, 鬼哭狼嚎大叫:
「娘子救我。」
我低頭, 笑著問兩歲的女兒:「吃飽了嗎?」
女兒奶聲奶氣的點頭。
等到她被奶娘抱了下去。
我上前攙扶住辜老太爺, 順勢接過他手裡的皮鞭:
「祖父, 您休息一會兒,我來。」
辜允昭:?
「沈燈荷,有種回房間, 我等你。」
他叫了一夜的水。
我在床上躺了三天。
來年春天, 二女兒出生。
太子攜太子妃前來恭賀。
旁若無人時。
孟夫子也就是如今的太子妃,將我拉到角落裡說悄悄話。
「有時候挺想念在解憂島的日子。」
「我也是。」
「不知道我那八個壯漢有沒有想我。」
「我倒是想得緊。」
太子妃吐出嘴裡的瓜子殼,語氣遺憾。
身後傳來冷笑。
「行,孤這就給你把他們接來。」
我們顫顫悠悠轉身。
辜允昭二話不說扛起我就走:「殿下, 先走一步。」
太子挑眉,指了指床榻:
「太子妃,請吧。」
(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