轉眼便是萬壽節。
我出門之時,「恰好」與沈瑤相遇,不少要參加補錄的士子都圍在她馬車周圍,遞自己的詩作請她點撥,送上重金買來的筆砚,求她的墨寶。
沈瑤一一接過,而後當著我的面傲慢地擲在地上。
「你們這些粗鄙的詩作就別拿來汙我的眼了,至於墨寶,本小姐纖纖玉手,哪裡是用來給你們這些呆頭鵝寫字的。」
她故意來到我面前:「謝绾寧,受人追捧的滋味你這個千金貴女嘗過麼?這等尊重可不是有錢有權就得到的。現在你知道了吧,我跟你們這些隻曉得三從四德的迂腐女人有多不同,就算一無所有,我也能靠自己重新站起來。」
「是麼?可就算你名滿京城,見了我還不是隻有跪地叩拜的份?就連我想教訓你,你也隻能乖乖受著。」
我故意激怒沈瑤。
沈瑤臉色驟變,牙根咬了又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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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你別得意,今日之後,我就會名揚四海,流芳百世!而你,我會讓你成為我青雲路上的一抹塵泥。」
我聽在耳中,嘴角不禁勾起。
前世今生,沈瑤還是隻會踩著別人上位這一招。
「好啊,我等著看你今日是如何扶搖直上的,你可千萬別叫我失望。」
我令車夫駕車離開,馬蹄如飛,揚了她一身塵土。
集英殿內外珠華璀璨,四季名花綻放,文武大臣、各國使節皆已到場。
謝敏中身為禮部官員,不免要四處走動,隻是他辦差也不怎麼用心,眼睛一直往舞樂臺子那裡看。
宴詩官無詔不得入內,可沈瑤被我那麼一激,哪裡等得住?
我料她會來找謝敏中謀劃,而我這心高性劣的兄長,為了助她行那偷天換日的勾當會如何,已是不言而喻的事。
果然,絲竹樂聲響起,不見舞姬,唯見沈瑤手握彩緞,扮作仙女,從天而降。
天子微微揚眉,望向左右。禮部尚書不知所措,轉而望向謝敏中,後者目光躲閃,分明有些心虛。
隻見沈瑤身著一襲紅衣,款款上前。
「吾乃鳳鳴子,受命為陛下壽誕獻詩千首。」
不待天子開口應允,她便自顧自去摸旁邊使臣的酒壺,頂著所有人震驚的目光,自顧自開了口。
「貴盛上持龍節钺,延長應續賀春秋……」
「從此把定春風笑,且作人間長壽仙……」
「恩波淮水流不盡,福力螺山高與齊……」
「……總入今朝祝壽杯,永保千千歲……」
沈瑤遊蛇一般穿梭在男女賓客之間,每喝一口酒,便吟詩一首,不知不覺間,她已經來到內殿,走到玉階之下,與天子數步之遙的地方。
整個大殿噤若寒蟬,唯有沈瑤越來越高亢的聲音回蕩著。
她連表情都如上輩子在我葬禮上那般,招搖倨傲,自以為陶醉地吸引著所有人的目光。
隻是她這輩子先是因御史彈劾,在天子面前留了惡名,再是為博臉面惹怒京中貴婦,緊接著為此寒了僕役們的心,這些日子更連文人墨客也一並踩在腳下。
一個上上下下都得罪幹淨的不速之客,縱然才華斐然如詩仙,落在他人眼中,也不會有驚豔四座的風採。
更何況……
我望向臉色越來越凝重的小宛使臣,露出一個淺笑。
34
沈瑤停下來時還沒覺察到不對,她對著周圍或是震驚,或是陰沉的目光,露出了驕矜的神色。
可她沒有等到任何褒獎與稱贊。
天子面上喜怒不顯,隻道:「陸尚書,這也是你為朕安排的?」
禮部尚書趕忙跪地,剛要說自己不知情,可謝敏中怕被人搶了功,先一步開口。
「回陛下,這是微臣的義妹,她身負奇才,又仰慕陛下,特來作詩助興,一來賀陛下千秋,二來揚大梁國威,我大梁人才濟濟,就連女子也有這等才氣。」
沈瑤故作謙虛:「全賴陛下英明神武,令小女一見之下詩興大發,即興之作,粗鄙草率,難登大雅之堂,還望陛下恕罪。」
小宛使臣急急開口:「二位且等等,你們的意思是說這些詩詞都是這女子所作?」
謝敏中沒看到沈瑤臉上一晃而過的不自然,神色凜然道:「自然。」
小宛使臣面露震驚:「這怎麼可能!」
沈瑤也接話道:「怎麼?不是本小姐作的,難道是你作的不成?」
「自然不是我作的,可也絕不是你所作!」
「你……」沈瑤朝向天子,如同在謝敏中和趙伯珩面前那般,昂著頭,蹙著眉,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:「陛下,這使臣好生無禮,他質疑小女的才氣,便是在質疑大梁,這是對您的大不敬,論罪當罰!」
禮部尚書臉色發青,豆大的汗珠已經落了下來。
天子問道:「依你之見,該如何罰?」
沈瑤撇了撇嘴:「蠻荒小國,不知禮數,就是砍了也不為過。」
那使臣臉上變了又變,撲通跪倒:「陛下明鑑,我等進貢之物確是國之至寶,不知這位沈姑娘是如何知曉,還佔為己有。」
謝敏中糊塗了:「這是怎麼回事?」
沈瑤也慌了神:「什麼剽竊?什麼據為己有,你這是侮蔑!陛下千萬不要被他蒙蔽,小女所作詩詞都是自己寫的,這些日子來京城誰不知道我的才名?求陛下為小女做主,小女寧S也不……」
然而禮部尚書的斥責徹底扼住了她虛偽的哭訴:「夠了!你所謂的即興之作全都在小宛進貢的詩集之中,當著陛下的面,你還敢信口雌黃,你真是罪該萬S!」
說話間,他親自將小宛的貢品呈上來,那一本本詩集在眾人手中傳閱開。
上面所寫不僅與今日沈瑤所作一字不差,連從前令她名徹京城的名作也記錄在冊。
沈瑤臉色慘白:「不可能!一個番邦小國怎麼可能知道這些?難道……難道那邊也有我這樣的人?」
小宛使臣一臉沉痛:「數月之前,我主在國寺祈福之時,意外發現神像後面的寶匣中放著這些詩集,隨行的臣子中有大梁文士,一見之下,驚嘆不已,稱這詩集中任何一篇都可謂傳世佳作,可惜我小宛地僻民寡,不敢佔據這等天賜神物,我主特命我獻於上國,以便將詩集傳布天下,供人瞻學。」
「想不到這裡竟有人敢貪天之功!還要汙蔑小臣。」
「天理昭昭,天理昭昭,臣一人之命不足惜,隻是可憐那些文人才子被人剽佔心血,臣請陛下為他們正名!」
35
沈瑤和謝敏中被當殿拿下,天子金口玉言,判了他們斬立決,明日處斬。
我去大牢見了他們最後一面。
我兄長已經半瘋了。
也是,從未來皇帝的生父變成S囚,的確讓他難以接受。
他看到我時,似乎短暫清醒了一下,衝過來對我說:「绾寧,你是來救我的麼?你是來救我的對不對?我不能S,我還有大事要做,隻要你現在救了我,日後哥哥十倍百倍地報答你。」
「怎麼報答,靠你和沈瑤所生的野種竊取國祚來報答麼?」
謝敏中臉上滿是震驚:「你……你怎麼會知道這些?」
我淡淡道:「我怎麼知道的不要緊,我隻是好奇,兄長啊,發生了這麼多事,被你們傷害了這麼多回,你怎麼還會天真地以為我會救你?難道在你心裡,我隻是個泥塑木雕般的人偶,隻曉得逆來順受不成?」
「就算曾經的我是這種傻子,但那也是過去的事了,那個敬愛你,仰慕你的妹妹,早就被你們聯手SS了。」
「我來這裡,不過是來看你的笑話罷了。」
至於沈瑤,她披頭散發的,短短幾個時辰的功夫,看起來蒼老了一大截。
她靠在冰冷髒汙的牆上,喃喃道:「我剛才做了個夢,夢裡所有人都喜歡我,我去逛青樓,那些男人都為我的見識折服,我去參加賞花宴,長公主封我為縣主,後來我還成了名滿京城的才女,成了陛下親封的鳳鳴居士, 陛下還為我賜婚,我嫁給了太子, 成了這個世界最尊貴的女人,怎麼會變成這樣呢?「
「一定還有法子,我不會就這樣敗了的, 我不該……我跟你們不同,一定還有法子……」
我好奇道:「怎麼,你們那個世界的S人可以重生麼?」
沈瑤猛然睜大眼睛:「你……你知道我的身份?你怎麼知道的?」
我如同看蝼蟻一般望向她:「你覺得呢?」
沈瑤愣了幾秒, 忽然明白過來:「所以那些詩集是你送到小宛的?我就知道, 我就知道,明明夢裡不是那樣, 逛青樓被罵的你,發賣人口需要贖罪的也是你……謝绾寧!你就這樣看不得我好麼?你就非得這樣害我麼?」
她忽然大哭起來:「我是來自千年後的人啊, 可憐我一世聰明, 竟被你這種沒見識的古人害到這步田地!」
我冷冷地道:「害了你的是你自己,我不過是撥亂反正, 讓一切回到正確的方向去罷了。」
「沈瑤,其實我一直很好奇,你所謂的後世究竟是什麼樣子?難道那裡全都是一些自大虛偽、蠅營狗苟的小人?那邊也需要靠著踐踏旁人的真心與厚待才能扶搖直上?」
「若是如此,那千年之後的世道,也無甚值得你驕傲的。」
「倘若不是, 你又怎麼會覺得,你能靠著這些上不得臺面的伎倆凌駕所有人?」
「對了, 忘了告訴你,趙伯珩傷重不治,已經先一步走了。」
「你們那個世界是如何我不知道, 但天理昭昭,如今的世道, 做了惡事,就該有報應。」
我離開時,聽見了沈瑤和謝敏中在我身後悔不當初的慟哭聲, 但我已經不在乎了。
回去的路上,冬雪止不住笑。
我點了點她的額頭:「收斂著些,難道想叫人知道咱們很高興麼?」
冬雪壓低了聲音,但眉眼還是彎彎的:「原來小姐讓我送出去的是這些詩集,可小姐又怎麼提前知曉沈瑤會背這麼多詩的呢?」
我道:「若我說是神仙託夢告訴我的, 你信不信?」
冬雪絲毫不疑,還用力點了點頭:「小姐福澤深厚, 自該有神佛庇佑的。」
我不再說話, 隻望向窗外。
上一世即將消散之際, 我的魂體飄飄蕩蕩去了大相國寺。
其時殿內青煙嫋嫋,紅日西斜,天地間俱是靜默,一縷清風卷著飛花掠過我的指尖。
我跪在神像前淚流滿面, 恍惚間, 我想起一句年少時讀過的詩。
「春風若有憐花意,可否許我再少年。」
我口中喃喃念誦著這句詩陷入沉睡,恍惚間, 耳邊似乎傳來一聲嘆息。
再睜眼,天光正好,恰是一年春。
(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