話至,男人起身,我垂目行禮,卻見一雙骨節分明的手伸到了我面前。
手裡放了張雪白的錦帕,繡著精致暗紋,他的手不若裴邈一般粗糙寬大,像是雨後的翠竹,硬瘦峭拔。
他聲音清越:「夫人手上的水珠還未擦去。」
我小心地接過,卻刻意未與他有半分接觸。
下樓的腳步聲逐漸遠去,我靜默地看了會兒劍蘭,忽而像是失去所有氣力那般軟倒在案椅上。
仿若劫後餘生,我發間金釵晃動,壓著的那口氣終於喘出來,我SS捂住了嘴,竟分不清是緊張還是欣喜。
半晌,我捏著那張雪白的帕子湊到了鼻尖,微不可及地嗅了嗅。
厚重醇烈,尾調卻又冰冷甘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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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1
當日回侯府比以往晚了一個時辰。
銀琅在車內始終沒說話,強烈的情緒激蕩過後是放松的眩暈,我沉默地看著手中帕子。
馬車停下,銀琅扶我下車時猶豫再三,終於開了口:「小姐,今日——」
「噓。」我食指抵住嘴唇,「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。」
銀琅臉色慘白,我將帕子遞給她:「這個,放你這兒。」
門房連忙出來:「夫人,世子爺今兒下值回來一直在尋您哪!」
往浮雲院趕的途中,手心和後頸一直在冒冷汗,看見院子裡成片的竹林時,我忽而想到,裴邈從徽春芳回到侯府時會這般不安嗎?
不會。
這個念頭出來的剎那,惶然跳動的心被穩穩託住,我甚至放慢了步子,走到院子丫鬟們著急地迎上前,我還能笑著安撫:「這是怎了?」
桃春貼身在我耳邊道:「世子爺一回來就發脾氣,問了好多遍您去哪了。」
呼吸急促了半分,我走進內室,裴邈負手而立,不待我喘勻口氣,冷聲問:「你今日去徽春坊了?」
尖銳的酸澀刺入喉嚨,緊繃的四肢卻仿若泡在溫暖的水中,心緒復雜紛亂到讓我一時失了聲。
少頃,我像是回過神似地,走到美人榻邊坐下,垂目幹澀地開口:「去東門大街的書肆了,有個客人看上了我那幅吳川居士的山水圖。」
空氣一時寂靜,我眼中含淚,帶著哭腔說:「不信你去問馬夫。」
「琬娘。」裴邈連忙俯身握住我的手:「是我錯了,別哭,別哭。」
他屈指為我擦去眼淚,我順勢撲在他的懷中,裴邈拍我的背,溫聲哄道:「是為夫混賬。」
我搖了搖頭,忽然說:「夫君,你將她抬入府中吧。」
裴邈身體一僵,我靠在他胸前,輕聲細語:「我想明白了,夫君仁厚,憐惜她一介孤女。既如此,不如納了妾,也當全了這段佳話。」
「好好好!」裴邈驚喜萬分,吻我的鬢發,似是對我低頭的愛憐:「我就知道夫人不是那般心胸狹窄的妒婦。」
12
徽春坊的陳氏一頂小轎悄無聲息地抬進了靖寧侯府。
侯夫人嘆口氣:「想通了就好,她一個妾,也做不得什麼,你把身子養好,生個男丁才是真的。」
我笑笑,說好。
裴邈去陳氏房裡那晚,浮雲院上下一片寂靜,下人行走間一絲動靜也無,我在書房捏著雪白的帕子看那幅吳川居士的山水圖。
夜半熄燈時,我忽然想起什麼,吩咐桃春:「你將世子爺的朝服往陳氏那送去。」
桃春應是,表情卻不好看,我嫁過來之後性子寬厚溫和,不與他們為難,這會兒子替我抱不平呢。
我安撫地笑笑:「快去吧。」
隔日裴邈果然沒來正院,穿著朝服直接從陳氏那走了。
我等到吃完早膳,陳氏才姍姍來遲。
浮雲院裡眾人臉色都不太好,我踏入明間,坐在矮凳上的美人連忙起身:「見過夫人。」
她豆蔻年華,眉目隻能說清秀,然而身形纖細,弱柳扶風,自有一股娉婷風情。
我看了一眼,便收回了目光。
時過境遷,曾經讓我痛苦不堪的音娘,如今跪在團蒲前向我敬茶,喊我夫人。
我好似向我的丈夫彎了脊梁,又好似沒有。
我喝了茶,陳氏才抿了抿唇:「昨個睡晚了些,今日來遲了,夫人勿怪。」
身旁的桃春和銀琅瞬間憤憤不平地看著她,陳氏垂著頭,眉目含春,白皙的脖頸處有一處吻痕,可見昨晚床笫熱烈。
我忽而遊神,心想,我對裴邈到底是什麼感情呢?
成婚前,我從未與他見過面,父母之言,媒妁之命,過了六禮我便嫁進了靖寧侯府。
那日在書肆不受控制的心跳,情不自禁的歡喜,卻是裴邈沒有給予過我的體驗。
我將茶盞放下,凝視著她,正是最嬌嫩的年紀,還做不到不形於色,眼裡有難自抑的得意。
得意什麼呢?我們都一樣可憐啊。
「起來吧。」我不甚在意地說:「遲了便遲了,以後逢五再過來請安吧。」
13
陳氏很得裴邈寵愛,連著五天都歇在了她房中。
去書肆那日清早,我對鏡梳妝,說不清是期許還是緊張,心總跳得急促,試了許多簪子都不中意。
正猶豫間,桃春來報:「夫人,陳姨娘請見。」
我一愣,才想起了今兒逢五,
我挑了支藍寶蓮步搖,隨意道:「不用見了,打發她出去吧。」
我極少戴步搖,自幼母親教導我穩重溫婉,這種行走間搖曳生姿的華貴首飾一向不會被我選擇。
桃春驚詫地看著我,我對她一笑,問的卻是:「好看嗎?」
「好看。」桃春也笑,慨嘆般:「雲鬢花顏金步搖,夫人合適極了。」
笑過後,她嘆口氣:「夫人,陳姨娘說近日氣血虧損,世子爺上值時派小廝來吩咐,特讓小廚房每隔一日熬碗燕窩粥送去。」
我攬鏡自照,聞言挑了下眉,府中侯夫人掌中饋,燕窩這等兒稀罕物陳姨娘自是沒有份例。
她沒有,但世子夫人有。
銀琅為我上口胭,我抿抿唇,「世子爺即是如此吩咐,將我的份例給她熬就是了。」
桃春欲言又止,臉上難得帶著幾分不滿,我安撫她:
「她剛進府,正是備受寵愛之際,世子爺又親自發話,何苦上去趕不痛快呢,一點燕窩罷了。」
坐在馬車裡前往書肆時,我垂目看著新做的紅豆蔻指甲,嘆道,才短短三個月啊。
白頭偕老成了笑話一場,新婚的甜蜜如今想起來,如夢一般。
書肆二樓雅間香爐依舊青煙嫋嫋,我拎著裙擺上階梯時,熟悉的緊張和急促的呼吸再次將我拉進了不可言說的氛圍中。
我如此清醒地知道,自己在做什麼。
屏風內男人的坐著的身影從容清雋,見我停住,輕笑著說:「即使夫人主動邀約,為何不上前?」
男女間隱晦的拉扯有時候無需言語挑明,男人既赴約,便是咬了我的餌,他隻不過在做最後一次的確認。
我真的確認嗎?要踏入這無法回頭的萬丈深淵。
雅間的房門半掩,此刻還有回旋的餘地,隻要轉身離開,便可做回深閨中端莊仁厚的世子夫人。
門在我惴惴不安的心跳聲中被關上。
我向前一步,繞過屏風,男人起身。
我抬眼的剎那,手指忽而一顫,熟悉又陌生的香襲來,我被圍困在了屏風與男人的懷抱間。
男人吻了下來。
14
溫熱,繾綣,不急不緩。
呼吸纏綿,我的手放在男人的肩,無意識握緊時,我看見了他頸間裡衣金繡的紋路,浮雲白鶴,堪堪露出一角。
甘甜又柔軟的茶香在口腔中肆意衝撞,交纏間我不經意輕哼一聲,男人一頓,下一秒,躁動和壓抑上湧,再次偏頭更深地吻上來。
我顫抖著手勾住男人的脖頸,整個人軟倒在他緊繃滾燙的懷中。
男人大手輕撫我細白的脖頸,低沉暗啞地問:「在想什麼?」
「琬娘,你在想什麼?」
光影流轉,裴邈的話將我拉出了回憶,我抬頭,窗外竹林如海,翻滾似浪。
這是浮雲院,我如今是靖寧侯府的少夫人。
我垂目喝了口清茶,香氣如蘭,和那日男人吻上來時一樣的味道,他走時留了兩罐,千金難買的黃山毛尖,醇甘綿長。
「我在想,世子爺這話言重了。」我抬頭笑笑:「不過是一點燕窩罷了。」
茶盞被我放到一旁,裴邈下值後朝服還未換,大恆以鶴為尊,他就職天子御下的龍羽衛,外衫銀繡白鶴振翅欲飛。
裴邈神色難得有幾分不自然,那日床榻間意亂情迷,音娘柔吟撒嬌近日總是折騰,氣血虧損。他隔日便叫貼身小廝到浮雲院傳話要燕窩。
這幾日醒過水來,侯老夫人又一頓訓話,他才後知後覺此舉確實逾距,頗有些寵妾滅妻的嫌疑,左思右想,回了浮雲院向正妻告罪。
「您既愛重陳氏,我更應憐她。」我說:「再者,陳氏雖有幾分輕狂,也還算安分,如您所說,她一妾室,我何至於與她置氣。」
裴邈神色觸動,還有幾分柔憐,握住了我的手,「琬娘,娶你,是我之幸。」
裴邈的手更大些,掌心有粗糙的繭,我忽又想到男人的手,握筆杆子的,硬挺細瘦,和他不盡相同。
他將我抱在腿上,妻賢妾嬌,我還如此大度讓步,勾起裴邈心中的無限愧疚,他低頭正欲吻我,卻是一頓。
「琬娘換了燻香?」
我抬眼,輕聲細語:「應該是書肆的香,近日我都待在那邊。」
裴邈親了親我的鼻尖,「最近怎總去書肆?」
我沒回答,欲語還休地看他,裴邈停滯一瞬,「是我之錯,日後為夫多陪你可好?」
我恰如其分地提起了陳氏:「世子爺可是有美嬌娘了,哪會有時間惦記我啊?」
裴邈最後一絲疑慮徹底放下,大笑著將我橫抱進了內室:「這會兒不是正有時間嗎?」
15
不一樣。
裴邈在床笫間如火,衝撞激烈,會把人灼傷。
男人在床榻間如水,溫柔繾綣,幾次磨得我在汗涔涔間嗚咽。
夜半叫水洗漱時,我忽而想,裴邈以往也會這般將我與陳氏比較嗎?
接吻時神遊,正妻和妾室誰的唇更軟。
塌間意亂情迷時,思索琬娘與音娘誰更熱情。
這個念頭一出,我笑出了聲,到最後笑軟了身子,撐著窗臺喘氣。
「琬娘?」
裴邈見我久不歸寢,披著外衫來尋,我抬起含著水光的眼,在昏暗的一豆燈火中與他對視。
他一愣,語氣溫柔下來:「這是怎了?」
裴邈走近將我擁入懷中,輕拍著背,細密的吻安撫著我:「是我的錯,近日總忽略了你。」
我手附上他的肩,柔順極了,也善解人意極了:「夫君能陪我一時,已經很好了。」
心下卻在想,裴邈的懷要硬挺寬闊些,同是男人,武人與文人,卻有些差距。
那日之後,裴邈幾乎夜夜宿在浮雲院,難得的休沐日也不向以往那般和同僚外出遊獵,反與我闲居在家賭茶潑墨。
陳氏明裡暗裡請了裴邈多次,甚至用上了已逝兄長的情分,裴邈倒是去了,隻是當晚依舊回了浮雲院,臉色不太好看。
桃春和我咬耳朵:「陳姨娘牙都要咬碎,世子爺前腳剛走,後腳就砸了杯盞!」
我無動於衷,笑笑,低頭看手中的書,問:「東門書肆掌櫃的近日可遞來什麼消息?」
桃春搖頭:「沒什麼消息呢。」
「什麼消息?」裴邈走進,還不等我起身相迎,便坐在了我身旁,捏著我的手把玩,「怎麼看這種書?」
我合上書卷,書名《前朝女官制度》,我輕輕拂過,「打發時間罷了。」
裴邈皺眉欲要再問,我握在他掌中的指尖扣了扣他的手心:「傳早膳可好?我餓了。」
裴邈將我的手湊到他頰邊,側臉親了,看向桃春,「還不快去?」
早膳結束時,桃春來報:「陳姨娘來給夫人請安。」
今日也不逢五,想請安是假,想見裴邈是真。